大家好我是安静。
这次受王雷老师的邀请,我参加了在河北邢台举办的“棋道传承营”。
7月13日到16日这几天,特别荣幸能和古力九段、李昌镐九段、朴正祥九段这三位世界冠军碰面交流。对我来说,这是一次非常难得又宝贵的人生经历,相信参加活动的每个人,都会将其珍藏为难忘的记忆。
王雷老师很早就向我发出邀请,还希望我给这次活动写点东西,拍点照片。
我向来愿意为热爱的事倾注心力,便把家里积灰的单反相机带到了现场。坐动车的路上,我一直在琢磨该写点什么。(照片都是作者拍摄)
棋局解说?我自认不配。
观战记?或许可以,但是对局时间较短,可能素材有限。
想来想去,那些关于围棋的儿时记忆,像黑白棋子般在脑海里清晰起来。
熟悉我的老粉和多年好友或许知道我的身世。
我是在大阪出生的中国人,6岁学棋,8岁回国,之后就和普通中国孩子一样升学、学棋。
今年是我回国20周年,加上在日本学棋的2年,接触围棋已经22年了。
对我来说,在日本那2年的学棋经历,几乎奠定了我的人生轨迹。
5岁那年,我在电视上偶然看到一档节目,那天映入眼帘的是:一位头发稍微凌乱的中年人,和一位穿西装的年轻人,对着一块木头,用黑棋和白棋的“石子”比划着。(后来查证才知道,那是2002年10月28日棋圣战循环圈赵治勋对阵张栩的对局)那时我不认识中文,更看不懂汉字,连赵治勋老师和张栩老师也不认识,却莫名觉得这两个人在做一件有趣的事。
后来我用纸笔比划着跟家人和亲戚说想学“这个东西”,可我叫不出它的名字,家人也看不懂我的手势和画。
直到6岁生日那天,家人带我去“BicCamera”买生日礼物,我没选奥特曼、游戏机或棒球桌游,反而一眼就看到了那个“木头上摆着黑棋白棋的玩意”。
那是我第一次见到“囲碁”两个字,也终于知道这个“玩意”叫围棋。后来听家人说,当时买的棋盘和棋子尺寸实在太小——虽是19路棋盘,却不到30公分,棋子直径甚至不足15毫米。
他们起初担心我会把棋子撒得满地都是,甚至误吞出事,不过这些担心后来都没成真。用他们的话说就是:“这孩子总对着说明书,坐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摆棋子。”
家里人都不懂围棋,所以最开始我唯一能接触围棋学习的渠道,就是每周日NHK播出的两小时围棋节目。那会儿连最基础的吃子规则都不懂,我却看得津津有味。
家人一直很支持我学习新事物,可当时条件和资源有限,只能带我去家附近的图书馆,每隔两个星期借一本围棋书。
借的是吉原由香里(旧姓梅泽)老师写的「ゆかり先生のやさしい囲碁」(《由香里老师的易懂围棋》)。我虽然看不懂书上的文字,却能看懂棋谱图;虽然还不会真正下棋,却已经知道该怎么在棋盘上摆棋子了。
后来进入小学,班主任老师希望每位学生都能培养一个兴趣爱好,我自然而然就选了围棋。
父母立刻帮我四处找围棋教室,幸好离家徒步不到15分钟的地方,就有一家窗上贴着“囲碁教室”四个大字的教室,因距离近,我们便选了这里。
那时家里经济条件不好,没买过漫画版《棋魂》,也没看过动画版,没看动画版的理由说起来有些好笑——据说是因为不喜欢佐为的紫色口红,就错过了这部经典动漫。
其实2003年刚过《棋魂》的热播红利期,进了围棋教室后,我看到一位老人正坐在棋盘前摆棋,他就是我后来的入门老师。
我的入门老师是职业棋手村冈美香四段(旧姓桥口,隶属于关西棋院)的父亲,名叫桥口一诚。
我和桥口老师相差57岁,今年春天在大阪重逢时,85岁的他除了膝盖不太好,耳朵稍显迟钝外,身体和精神状态和22年前刚认识时一模一样,依旧硬朗矍铄。(下图为现在的敷津围棋将棋沙龙)
从正式进入这家围棋教室开始,直到2005年3月回国,我在这里学了近两年围棋。
其实在接触围棋4个月后,我才正式进入教室学习,但幸运的是,吉原由香里老师的入门书讲解清晰易懂,让我在正式学棋前就打下了一定基础。
那时我每周去一次围棋教室,每次学3个小时左右,学完10节课后,就彻底掌握了入门知识,老师开始教我更深入的知识点。
桥口老师崇尚快乐教学,不光是我,他深受所有孩子的喜爱。
在日本学棋的这段时间里,我几乎从没对围棋产生过厌恶感:输了棋就再下一盘,赢了棋老师还会给我奖励。
虽然已经记不清当时老师用的是哪本教材,但至今印象深刻的是,他对围棋礼仪、棋具保护和尊重围棋的要求极高。
在我还没学会几个日汉字时,他就反复强调这些原则。甚至有些时候,他会直接把棋墩摆在我面前,一声“坐!”,就安排了一盘受9子局。
我那时当然下不过桥口老师,但对当时的我来说,棋局质量或许并不重要,他更在意我对待围棋的态度。(下图右一是作者本人)
桥口老师用实际行动让我更容易理解这些要求的含义:棋盘上除了棋子不能放任何东西,更不能在上面写字;不要在棋罐里搅拌棋子;收棋的时候要轻放棋子;在棋罐底下垫一层餐巾纸,减少收棋时的声响;要用下棋的手摁棋钟……或许数不清他提醒了多少次,也数不清我因没做好细节被批评了多少次,但正是这些细节让我明白,棋局之外的“围棋礼仪、保护棋具、尊重围棋”这三点,甚至能影响到生活的方方面面。
2003年的秋天,桥口老师突然对我说:“我送你们一副棋具。”那时我不懂棋具好坏,现在也说不清这块棋盘、棋罐用的是什么木头,棋子的大小和材质也记不清了,却因此拥有了人生中第一块真正的木制棋盘——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块,以及第一副真正的棋具。
这张照片是2016年拍的,这块棋盘却已陪伴我走过21年,未来也一定会继续见证我的围棋时光。
我是桥口老师唯一的中国徒弟,对我而言,我和这位相差57岁的跨国师父,至今都在为热爱的围棋事业默默付出。
而桥口老师用一言一行完成的围棋传承,早已刻进我的心里。
在第一次在荧屏上看到围棋的23年后,2025年7月14日上午9时,我在河北邢台见证了“棋道传承营”古李邀请赛。
和23年前不同的是,我从5岁长到了28岁,从隔着荧屏观望变成了到现场拍摄记录;
但不变的,是第一次见到围棋时的新鲜感,以及对这项传统文化始终如一的热爱。
坐在棋盘两侧的两位棋手,左侧是古力九段——中国围棋八冠王之一。
古力老师是我儿时的偶像,也是我回国之前就认识的为数不多的中国棋手。
桥口老师以前常让我摆棋谱,其中就经常摆到古力老师的棋谱。
回国之后,古力老师在2006年拿下LG杯冠军,此后我在电视荧屏和各大纸媒见证了他整个巅峰时期的辉煌,他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。
右侧是李昌镐九段——世界大赛十七冠王。
同样,我在日本学棋时也常摆他的棋谱,小时候对他的印象是“好像从没输过棋”。
比赛前一天,同样参加“棋道传承营”的朴正祥九段用中文跟我说:“我问李昌镐老师,现在的他和24、25岁时的他对局会是什么结果,李老师说‘差不多吧’。”
听到这话,我深深感慨:世界级围棋大师永远在超越自我,永远保持着永不言败的精神。
最近几年我有幸现场观摩各项国内赛事,今年还走进了日本头衔战现场,近距离参观了棋圣战,始终怀着敬畏之心享受每一刻。
但这一次捧着单反站在酒店会议中心,我却傻愣了很多次。
我能清晰记得23年前第一次看到围棋的画面,却记不清那天的早上9点自己到底在想什么——或许那一瞬间想起了23年前的瞬间,又或许是被现场庄重的氛围所感染。
15分钟后,我暂时离开对局室,来到讲解棋局的宴会厅。王雷老师、彭荃老师、古灵益老师正在轮番解说,现场还为传承营的学员安排了前往对局室观摩的环节,让大家能近距离欣赏古力老师和李昌镐老师的对局风采。
这让我又不禁想起自己的童年,小时候在日本学棋的2年里,只遇到过村冈美香老师这一位职业棋手。那时候接触围棋更多是通过书籍、报纸等纸媒,对着彩色或黑白版面上的棋谱,想象着棋手们的英姿。后来随着信息科技日益发达,各家棋院都为孩子们创造了更多接触职业棋手的机会,不少孩子可能因为这样一次近距离的接触,那位职业棋手就成为了他们心中的榜样。
或许对一些年纪小的孩子来说,暂时还无法完全感受这两位载入围棋史册的大师级棋手的伟大。
就像古力老师在开幕式上半开玩笑说的:“现在不少学棋的小朋友都不认识古力是谁了。”但这样的体验,可能在一个月后、一年后,甚至五年后更久的将来,会在他们心中种下热爱围棋的种子,慢慢生根发芽。
我大概在20岁那年,也就是开始翻译日本围棋内容时,才意识到“传承”的意义。
而做围棋写者的8年多里,“传承”对我而言始终没有固定答案——今天的想法,明天或许就会改变。但这也让我愈发尊敬我的老师桥口一诚。
以我现在的情况,战绩上无法像古力老师、李昌镐老师那样出类拔萃;经验上无法像王汝南老师那样游刃有余;魄力上不及王雷老师能举办这样精心而充实的活动;技术上也暂时达不到彭荃老师、古灵益老师、孙力老师对孩子的指导水平。
或许对我而言,做好当前的每一件事情,做最好的自己更加重要。而我也想通过文字的形式,对我所热爱,也可能是致力一生的围棋事业,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。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师们已陆续返程,在邢台当了两天如痴如醉的摄影记录者后,前一天夜里我还在反复琢磨该怎么把这些感受写透。直到敲下前文那些关于童年和现场的文字时,心里忽然亮堂起来——
王雷老师让我写点什么、拍点什么,或许从来不止是记录一场比赛,而是让那些藏在棋局里、眼神里、话语里的“光”有处可去。
就像当年桥口老师把棋具递给我的时候,他没说“你要努力成为职业棋手”,只是用日复一日的传授,用反复强调的礼仪细节,默默告诉我“这是围棋本该有的样子”。
此刻我对着屏幕里的照片敲字,键盘的轻响和对局室里的落子声奇妙地重叠,才真正懂了:传承从不是什么宏大的仪式,不过是有人接住了最初的好奇,又把这份热爱小心翼翼地传下去。
或许这篇文字、这些照片,就是我当前能做好的传承:不必成为棋盘前的胜者,却可以做那个把围棋的温度记下来,把棋道的微光传下去的人。